杨九和重九

我走过一百所不存在的图书馆

此土

/放个一年前的东西上来/

有的人从出生那天起就开始流浪。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——题记

       人是很奇怪的动物,像一座座沉默着的小活火山,在遇到自己为之执着的东西时,便会沸腾、喷发。激情的岩浆在他们的血管里肆意奔腾,彼此都被自己或对方的火山灰刺激的涕泗横流。
       人为之执着的东西有很多,其中有一种,叫故乡。
       故乡是一个人一出生就有的。有的人的故乡,就在他出生的地方;有的人的,则在远方。
       谈起故乡,千千万万座火山便在我面前一同喷涌。我坐在椅子上,椅子的腿开始颤抖,以传来大地的震动。当然,椅子会开始颤抖,也可能是因为他也在喷涌——自他离开故土森林,时日已久。
       别急,别急,一个一个来。
       我吆喝着。
       礼堂地方小,这里只能容纳下一百座小小的火山。
火山们在我面前排着整齐的队,列成了一组新的火山地震带。喷发暂停了,带着一种沉默的庄重。
       岩浆散发出的是比火焰更高的热度,那热度隔着黑红的山体浸润了空气,把冬日的寒冷从礼堂的缝隙中挤走。一滴被蒸出的汗,从我的鬓角滑落,像一滴头发流出的泪。燥热的空气毫无预兆地顺着鼻息灌入了我的胸腔,在第三根肋骨左边的下方,挤成了拳头大小的一团,因为那里空空荡荡。
       这些火山也没有岩核,只是满载着岩浆。但是我可以看见一股股金红色的岩流向四周流去,流向地球的各个地方。而在那些地方几千米厚的土层下,深埋着他们的心脏,那里便是他们的故乡。
      第一座火山开始诉说他与故乡的故事,我时而转笔点头,时而认真记录。
       然后是第二座,第三座……每当悲从中来,他们便一同喷发。我只好用笔切开强大的气浪,以保护自己不被劲风掀走。而那被剖成两半的风将我周围的纸张吹起,肆意飞翔。
       “嗯嗯嗯,我懂我懂。”
       “是是是,我知我知。”
       少小离家老大回,乡音无改鬓毛衰。
       昔我往矣,杨柳依依。今我来思,雨雪霏霏。
       将何慰幽独?赖此北窗琴。
       悲歌可以当泣,远望可以当归。
       归不去,归不来,归不了,归不得……
       谁谓河广?谁谓河广?给你一片苇叶,你尚渡不过心的溪流。而我手里的芥子,又只能带思想摆渡于天汉之上。
       “想是没有办法的啊,我们总归回不去啊!”
       一百座火山在我面前嚎啕大哭,我用笔把他们的眼泪——岩浆,划拉到礼堂中心早已准备好的深坑之中。这坑是我昨晚亲手挖就,而今日我握笔的手,尚是伤痕累累,鲜血淋漓。
       坑挖得还是不够深,那些岩浆冷却后形成的火山岩,依旧在我面前堆成了三层楼那么高的山岗。
       火山们吐出了不知多少个年月的乡愁,带着放松的内腔,结伴抽噎着继续奔向远方。
       我放下我的笔,揉了揉太阳穴。然后我发现我坐着的椅子,依旧颤抖非常。
       你呢,你呢,还有什么想要说的?
       我在椅子面前蹲下身,拍了拍他的腿。
       “我本来是一棵冷杉树上的一部分,我的家乡在大兴安岭那儿一座高高的山岗。那是一座比这礼堂里堆成的山岗,不知高出了多少倍的山岗。”
      他一句话提了三次“山岗”,我拍了拍椅子面,以示慰藉。
      后来呢?
      “后来?已经过去十四年了,没有后来了。”
      嗯,我懂,再后来也只有个椅子。直到有一天散架,也许被埋葬,渐渐在地下腐朽。
      最终尘归尘,土归土。就这样,又开始学着做一捧普通的土
       “走吧。”我整了整笔记和稿件,准备提起椅子离开礼堂。
       没能提动,我拽了拽,他坚持不走。
       “?”
       “你呢?”椅子问我。
       “这世上的大多数人都像火山,我可以看见他们流出的岩浆,奔向他们心脏所埋着的地方,那里是他们的故乡。”
        “可是我还看过有些人,他们是从风里走出来的,你也是。”
       “我看不见有什么东西可以把你们引回故乡。”
       我愣住,然后笑了笑。
       我又一次蹲了下来,拍着椅子的腿:
       “我不知道哪里是我的故乡。”
       “不过我知道,虽然不在这,但在这个国家的这片土地上,总有一个地方,深埋着我的心脏。”
       我回想起了自己曾看过的银河,璀璨的光芒,从头顶一直延伸到目不可见的远方。而那天我在此方遥望,感受着那穿越了几亿光年、跨越了不知多少个世纪,才达到我眼中的星光。
       那天有一个人抬着一架天文望远镜,从风里走了出来。他告诉我,他的故乡在一颗可以被观测到的星星上,但是他不知道具体是哪一颗。那颗星星和这里有着几亿光年的距离,他要跨越不知多少个世纪才能到达那个地方。
       他在找那颗星星,找了很久。自己已是小有成就的天文学家,可是他不曾为此骄傲。二十九年来,细微的疼痛,从来没有离开过他左胸第三根肋骨下的那个地方。
       黎明的光芒淹没了星星,他收拾行装又重新踏入了风里。留下的余音似是一声叹息,带着一个游子穿越了几亿个光年的悲怆:
     “此土非吾土,慷慨当告谁?”
      此土非吾土,慷慨当告谁。
      我曾飞越了地球上最大的海洋,奔赴异国他乡。
      异国的土地上,我站在一座一年中几乎每一天都朦胧在雾气中的、红色的大桥上,远远地望向东方。
      “那一瞬,像是被一根无形的血管拉扯,”我指了指左边第三根肋骨下的地方,那里团聚的热气早已又通过我的鼻息散出,那里重归空荡。
      “像是被一根无形的血管所拉扯,这儿,很疼。”
      离心所在的地方太远,空虚所带来的疼痛,就会整夜整夜地将人折磨,使他辗转难眠。
      我看见椅面上冷杉木的纹理,我摸着如同河流一般的花纹。恍惚间,我看见了十四年前,大兴安岭那儿的一座高高的山岗。那是一个夜晚,月亮的下端点着山头,半座山都仿佛烧起了银色的火,泛起了银色的气浪。
     真好。
     我想着。
     “有的人从出生那天起就开始流浪。”
     “因为他们不知道自己的心被埋在何处,不知道哪里是自己的故乡。”
     “他们无处安身,找不到家所在的地方。”
     “所以他们寻找,他们流浪。”
      我知道,总有一天,那个天文学家会燃烧了几亿个世纪的轮回,去置身于那片属于他的星星的光芒。
      总有一天,我会找到我深埋心脏的地方,填满我心中的那块空荡。
      总有一天,从风里走出来的人,会看见那个系着自己血管的地方。
       届时,我们会在狂风中化为沉静的火山,沸腾出用上亿个光年积累的热量,融化那跨越了整个银河的哀伤与迷茫。

《梦归乡诗》
    鲍照
衔泪出郭门,抚剑无人逵。
沙风暗塞起,离心眷乡畿。
夜分就孤枕,梦想暂言归。
孀妇当户叹,缫丝复鸣机。
慊款论久别,相将还绮闱。
历历檐下凉,胧胧帐里辉。
刈兰争芬芳,采菊竞葳蕤。
开奁夺香苏,探袖解缨徽。
寐中长路近,觉后大江违。
惊起空叹息,恍惚神魂飞。
白水漫浩浩,高山壮巍巍。
波澜异往复,风霜改荣衰。
此土非吾土,慷慨当告谁。

/能够让自己的情绪完整地抒发的时候并不多呢…/
/我还是太咸啦/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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